是谁最先为我们推开了那扇窗?让新鲜的风吹进来。于是,便有了阅读的可能性。因为翻译界的那些有着锐敏眼光的先生们,还有,他们辛勤的劳作,也才有了新时期令历史不忘的文学。
回忆那个时代,阅读是一种欢乐。并不急于写作。而是,买书和读书。那时候,差不多每一本书都是对我们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开启。我们兴奋无比,聆听着并且领悟着,那些变化无穷的方式。还有各种崭新的主题,需要重新思索的人类与人性,话语以及我们。我们自己的生活,以及困境。都在书里。
所以,一切源于阅读时代。
记得最早读乔伊斯是在八十年代中期。那是个让人难忘的创作与批评共生的阶段。一次去开一个批评的会议,觉得途中该带上一本书,就带上了金阝是先生翻译的《尤利西斯》的几个章节,被本世纪的这位最伟大的作家所震惊。都柏林的那一天被无休止地拉长了,拉成了一本浩瀚的大书:荷马史诗与现实生活的寓意结构;被坚决摒弃的引号,将行为及语言恢复到原生状态;对时态规则以及标点符号规则最大胆的超越……这便是乔伊斯所给予我们的关于小说写作的无穷信息。
后来在夏季,在海边,在一个小小的但却总是坐满了人的阅览室里,和家人度假。每天的下午,总是去那里。去到那个陌生的地方,仅仅是为了读那时也还陌生的伍尔芙。译介者是上海的瞿世镜先生。读伍尔芙才知道小说原来是可以在意识的流动中进行的。句子中不断改变的人称和时态,不必费心去提示什么。记录下那纷纷坠落的所有意识的碎片,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我抄录下伍尔芙的话并始终铭记。还有《海浪》、《到灯塔去》中那深邃的意像。意像如主题一般,在小说的三段式中不断循环往复地回响着。
又读了施咸荣先生翻译的《麦田守望者》。在此之前《你别无选择》曾轰动文坛。刘索拉要说的是“文革”后青年一代的困惑和迷惘;而塞林格讲述的二战后美国青年理想的破灭刚好是一面能照见我们的镜子。文学便有了新的主题和新的有点黑色的幽默。怎样在废墟上重造信仰,便成为了文学的一重使命。
然后王道乾先生翻译了《琴声如诉》,他用最好的文笔破译了那篇最美的小说。一个朋友把它寄给了我,说,读读杜拉对你一定很有好处。从此杜拉果然成为了心中的永恒,始于《琴声如诉》。那是她对内心情感的一次最透彻的宣泄,那种最完美的电报式的短句所表现的景物和人的心情。一切都在若即若离、断断续续之间却又淋漓尽致,甚至连人物的对话也是游离的不连贯的,而背景则是麻木的大海和单调乏味的钢琴声,仅仅是为了营造出一个爱而不能的氛围,如歌般的。是杜拉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爱的小说。
法国的另一位新小说派代表人物西蒙的作品在他获得诺贝尔奖的那一年也被翻译了进来。《农事侍》还有《弗兰德公路》。为什么瑞典的那个奖给了西蒙而没有给罗布·格里耶?也许是因为西蒙更智慧,他的思考已经超越了文学本身。看他在小说中是怎样用画家的眼睛解释色彩又是怎样用哲人的思维阐释时空的。人物心理空间的无限扩展以及主观视角与事物之间独特的关系都给予了我们无比深刻的启示。那是关于世界观的。这便是西蒙的意义。
而最最重要的是我在一个宁静的春天的午后在新华书店买到的那本《喧哗与骚动》。那是真正的世纪之作。后来,我几乎拥有了所有被翻译过来的福克纳的著作并去了他在美国密西西比州的旧居。这个美国南方的作家究竟在怎样影响着中国的新时期文学?那种地域的呼唤;纯粹美国式的意识流;意像的更叠以及被渲染的强烈的情绪。这个作家他总是希望能找到一种最无畏也是最原始的方式来表现他的生命与他的南方。福克纳在创造,并且告诉我们什么叫创造。后来,翻译这本书的李文俊先生又送了我一本《喧哗与骚动》,并在书的扉页上写道:赠给喜欢此书的赵玫。拥有两本《喧哗与骚动》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多。在书店买的那本让我知道了该怎样写作另一种小说;而李先生送我的那本又让我深知,珍藏福克纳为什么很重要。
后来,我又读了普鲁斯特的马尔克斯的劳伦斯的博尔赫斯的以及昆德拉和其他作家的作品。并且我发现每一本大师的作品一旦在街上流行,文坛中便必定会刮过一阵追逐的热风。大师们成为一种现代文化的时髦,有点像流行的时装。譬如《百年孤独》之后的文化探索,《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之后的性文学涌动,以及博尔赫斯带来的迷宫小说的兴盛等等。
阅读的时代在某种意义上也是邯郸学步的时代。也难免浮躁,难免亦步亦趋急功近利,被那些五光十色的表象所迷惑。但这却是一个新时期文学不断走向多元的一个必要的阶段。因为只有这样的阅读,才能帮助我们摆脱原先的那个毕竟狭窄的境界,从而在更为广大的参照系中借鉴和更新。取长补短,汲取养份,甚至可以依靠他人的成果,少走些弯路,就像在经济的快速发展中要引进高新技术那样。
我们当然不会总是被笼罩在大师们的阴影下。这就是20年来新时期文学走过的路。向他们学习。仿效或者接受影响。然后再慢慢超越出来,回到民族化的立场———但那已经是积淀了世界文化的立场。
所以,要感谢中国的翻译界。这是我一直想说的。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世界文学是通过他们在引领着我们,启示着我们。而有了这样的影响,我们才得以对旧有传统作最有效的告别,我们也才有了更深的生命的体验和更强烈的关于创造的愿望。
这是历史所馈赠我们的一个过程。多么好。在漫漫的荒漠中,我们终于拥有了那个无与伦比的阅读的时代……